下班总是路过一棵桑树,蓬勃地生长着,同一根系里竟然发出三株小树。春天到了,它们发芽,尖尖嫩嫩的叶卷挨挨挤挤,如小小的蓓蕾绽放在枝头,又如着绿军装的哨兵,五步一岗、十步一哨地驻守在各个关卡。夏天来了,它们结果儿,各种鸟儿闻香而来,在枝间欢呼雀跃,大有李白“黄鹂啄紫椹,五月鸣桑枝”之境。风雨扫过,树下必“哗啦啦”落满桑椹。每当我从旁经过,内心便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,想跳起脚来捋几片青翠欲滴的叶子,洒给我那饥饿难耐的蚕宝宝……
“小时穿黑衣,大时换白袍,造间小屋子,里面睡大觉”,“嘻嘻嘻,我们养蚕吧!”小时候,春之将来,乍暖还寒的时候,在我的家乡——广阔的豫东平原上,孩子们便撒开脚来奔走相邀,一起养蚕。
教室里往往是蚕种分发之地。邻近放学时,瞅见老师没在,一两个调皮的男生会“嚯”地站起来,登上板凳,掀开穿了一个冬天,已经有点发硬的小棉袄,将胳肢窝里夹着或是棉袄内兜里的一张白粗布抽出来,边供大家瞻仰,边骄傲地喊:“看,我的蚕种都长出小蚕了!”其实,他们站那么高,鬼才晓得布上面是些什么东西。但是,好奇心驱使下,大家还是“呼啦啦”围上来,崇拜地望着他们。女生们则“嘤嘤”地央求,渴望分一杯羹。男生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,便跳下凳子,从书包里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剪刀,“哧溜”几下将白布剪成许多小片,豪爽地分给大家。或者把白粗布铺在课桌上,瞪大眼睛,将上面的小蚕择下来几只,放到女生手中。这时候,大家才看清楚,原来,布面上沾满小米粒一样的蚕籽,再仔细看,还有几只小虫黏着在上面,黑黑的,像小蚂蚁,又和蚂蚁光滑而黑亮的背部不同,这些小虫子是毛茸茸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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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各有所得,人群逐渐散去。分得白粗布片的就如法炮制,夹在身上比较暖和的部位,继续孵化小蚕。直接分得小蚕的,则赶紧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,叠一个小篮子,把小蚕放进去,一阵风一样,满世界找桑叶去了。
我这个慢热型的孩子,最初的时候只是围观,虽然心里痒痒的,但看到那些蠢蠢欲动的虫子总是害怕。几个热心的同学便拿着已经养大的蚕,以现身说法向我传授养蚕秘笈。我终是禁不起游说,在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,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养蚕大军。这一养不要紧,蚕这种生物,在我的世界里从此变得生动起来。
蒙那些男生们开恩,我也幸运地得到了一片长满蚕种的粗布。走在故乡的初春里,风还是凉的,孩子们的小脸都被吹得皱巴巴的。经过一个冬天的摧残,气温稍一回升,许多孩子被冻的肿胀的手都变得奇痒无比,逐渐开裂了。我很幸运,只是脸有点皴,手倒是依然软绵绵、白嫩嫩的,而且保持着一年四季都热乎的好温度。于是,我突发奇想,将有着蚕种的白粗布团在手心里,企望用这种方式使蚕宝宝破壳而出。结果可想而知,竹篮打水一场空,握得手臂都麻了,连蚕宝宝的影儿都没见到,手心儿里的汗倒是把布打湿了。此番未果,我便改变了战略,在自己的小棉袄里穿了件带兜子的小秋衣,将蚕布整整齐齐叠好,放进兜子的深处,学着母鸡孵化小鸡的样子,用身体的暖,去融化这些小精灵。走在路上,我小心翼翼,生怕颠着了小蚕,上课的时候频频低头摆弄衣衫,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瞜一眼的机会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几天后的一个中午,望眼欲穿的我终于盼来了几个蠕动的小黑点,大概是经过几天的持续传热,布上面的温度达到了最高点。我欣喜异常,赶紧捂着兜子往家跑。
进了家门,放下孕育着宝宝的蚕布,来不及解下书包,我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屋后去了。屋后空院子的一角,有棵歪脖子桑树,长在一个大粪堆上。平时偶尔从那经过,我都会捏着鼻子绕道走,这会儿却觉得亲切的不得了,一个箭步跨过去,拽下两片桑叶扭头就往屋里钻。
这时候妈妈已经帮我预备好了一个原来盛饼干用的漂亮铁盒子。我学着小伙伴们养蚕的样子,认真地用湿毛巾揩拭每片桑叶的正反面。考虑到蚕儿刚孵化出来,正如黄口小儿,嘴也很稚嫩,我就把叶子剪成细长条,方便它们啃噬。一切准备就绪,把小蚕一个个放在叶片上。只见它们好似鱼儿进了水塘里,马上欢快地涌动起来。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些黑黑的小家伙们,手托着腮膀子、坐在旁边打量了大半天。
和同学们一样,我变得须臾离不开小蚕了,任凭家人怎么劝说,每天上学时,我硬是把蚕儿们从铁盒子里折腾出来,放到纸叠的小篮子里,上面盖上桑叶,拎到教室里去。课间时分,大家纷纷把蚕从抽屉里掏出来,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,场面仿佛满清遗老阔少们的养鸟斗鸡场。教室的空气里都充斥着一股子蚕桑味,当然,还有蚕拉出来的便便味。但那便便真的很干净,颗粒分明,芝麻大小,特别像板蓝根药剂的颗粒。我后来才知道,有的地方称蚕的便便为“蚕沙”,不仅用来做枕头,还入味中药呢。
可能是班里养蚕的风气太盛,班主任以“严重干扰教学秩序”为名,勒令大家把蚕统统处理掉。这一通牒打破了生活原有的平静,我和小蚕形影不离的日子戛然而止。我只好忍痛割爱,将蚕放到家里,出门上学前尽量多给它们撒些桑叶,放学回来再收拾战场。
屋后的桑树本来就小,细脚伶仃,没有几片叶子。自从我养了蚕后,日日来折磨它,更是堪比黄花瘦,一日比一日凄清。最终,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躯干。我于心不忍,只好另辟他途,转而四处寻觅桑叶。
蚕儿可真能吃,饭量日新月异,很快就不需要把叶子剪成碎片了,整片的直接扔进去即可。有时候我犯懒,连桑叶带小枝干一起放进去。这时候,你注意观瞧,只需要一些工夫,蚕盒就见了底,无数只小蚕如千军万马并头前行。我扔桑叶的速度,远远比不上它们争先恐后吞噬的速度。对于它们,我又爱又怕,觉得和它们进行两军对峙的,不是桑叶,而是我自己。我和蚕,既亲密又疏离。它们步步紧逼,我则节节后退。有时候,我不禁发愁地喃喃自语:“蚕要是不吃桑叶就能长大该多好呀!”
然而,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终是痴人说梦。有段阴雨绵绵的天气,蚕实在没有东西吃了,而村子里到处都是泥泞,我根本找不来桑叶。正一筹莫展之际,蓦地,看到头顶嫩绿的槐树叶子,就突发奇想捋了一些,回去给蚕吃。蚕儿竟然也不挑剔,三下五除二就吃没了。可是,到了晚上,有几只开始拉肚子了,蚕屎的形状,由健康的板蓝根颗粒状,变成了黄水儿。吓得我再也不敢喂槐叶了,赶紧摸黑到处找同学借桑叶。
为了养蚕,我的足迹遍及村子的旮旮旯旯。有着三千多口人的村子,当年谁家房前屋后有棵桑树,我都清清楚楚。除此之外,最远的地方我和小伙伴们还到过离村五里地外的一条大河。大河水流湍急,河堤很高,河滩很宽,附近就像一个原始森林,长满了参差不齐的各色野生植物。这里人迹罕至,夏秋时节,河堤上偶尔还会有几个走亲戚、打渔的车辆呼啸而过,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和周围村落的人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,显得非常神秘。也正因为少有人至,附近夭折的孩子和因种种原因离世的、不能进祖坟的半大后生,多半埋在那里。渐渐地,这里就成了禁区,道听途说的各类鬼怪神狐故事的发生场景一般都设定在此。但是,蚕饿极了,没有东西吃,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跑到那里去找桑叶。走在荒草芜棵里,我们常常头上冒冷汗,腿肚子发抖,找到的桑叶不比受到的惊吓多,但是,为了心爱的蚕儿,也是豁出去了。
那时候觉得,没有比养蚕更立竿见影的事情了。蚕儿一天一个样儿,渐长渐长渐肥硕,还不断地蜕皮,黑色的衣服摇身一变成淡青色,淡青色变成乳白色,乳白色又成浅黄色。它们的每一次成长,我都激动不已,像母亲对孩子一样,充满了牵挂。每天放学,伺弄它们成了我一大乐事,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把它们放到床头,一来防鼠,二来听着蚕儿吃桑叶的“沙沙”声,我的梦也甜蜜无比。有天晚上,我翻身的时候,不小心抡翻了头顶的蚕盒,醒来的时候觉得胳膊上凉丝丝的,原来是有几只大白蚕爬上来了。再仔细一找,坏了事了,身下竟然还有两只蚕儿,早已被我压得殒了命。我那个内疚呀,甭提了!
最大的时候,蚕能长到五六厘米长,白白胖胖,呆萌极了。我们老家有种豆虫,就是生在黄豆叶子上的虫子,和蚕长得特别像,说也奇怪,看到豆虫我就浑身发憷、深恶痛绝,但是对蚕可不一样了,爱得不得了。
我幻想的理想状态终于到来了。大概经过一两个月的飞速生长,暮春时节,蚕的动作就越来越蠢笨了,吃食也越来越少了。有经验的同学告诉我,蚕这是要老了,准备结茧了,便帮我找来几个枝条,在蚕盒的一角给它们搭起一个简易的棚子。蚕儿们很是听话,一个个乖巧地爬到棚子里面,各自找片叶子做遮挡,不吃不喝,终日忙于吐丝结茧。这项重大工程和蜘蛛织网类似,刚开始织得很慢,但你放心,蚕儿们无比有耐心。它们在枝条间攀援,吐出一圈又一圈的长丝,不厌其烦地绕来绕去。一个不留神,它们已经将自己裹在网心儿里了。那网最初是镂空的,逐渐变得透明、半透明,再过几天,一个厚厚的茧子就形成了,形状几乎和花生一模一样。根据蚕终老时的样子和平时吃东西的多少,蚕茧大小不一。用手捡起来一个捏一捏,硬硬的。而蚕茧的颜色也有黄有白。没养蚕之前,我可不知道这些。当初,比我大五岁的小叔叔养蚕的时候,有一次去奶奶家玩,看到小叔桌上摆着几粒花生样的东西,他坏笑着说,吃吧,吃吧,这是花生。我就一把抓起几个,放到嘴里去咬,幸亏奶奶及时阻止了我。要不然,岂不是一条蚕蛹又在我手里丧了命?
蚕变成了蚕茧,不需要再找桑叶了,忙忙碌碌的养蚕大业也就进入了尾声。对于我来讲,生活一下子变得沉寂了许多。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不真实,怀疑蚕这些小家伙儿是否真的来过。这时候就拿起一个蚕茧摇一摇:嘿,能听到“咣当咣当”的响声,蚕在里面已经变成蚕蛹啦!约摸着又过了三四天,蚕茧的一头儿突然变湿了,接着一个口子被咬开,蝴蝶状的蚕蛾破茧而出。刚出来的时候,蚕蛾的整个身体都比较柔软,过一个晚上或白天的功夫,翅膀就变硬了。但是,和蝴蝶相比,蚕蛾天生翅膀比较短小,注定飞不起来,只能在盒子的空地上逡巡。我赶紧也找来一块白粗布,铺在盒子里面。很快,蚕蛾开始下籽了,如飞机播种一般,在盒子里盘旋,白布上瞬间便蚕种密集。与此同时,我也明白了白粗布的意义。蚕籽刚播下来是白色的,很快会变成黑色,在白布上黑白分明,容易分辨。选择粗布,是因为它纹理比较粗糙,蛾子播种的时候爪子容易攀附,蚕籽也不容易从布的表面脱落。籽尽之时,也是蚕的一生走向完结之际,蚕蛾瘪着肚子倒在白粗布上,两腿一蹬,悄然逝去了。不仅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,更是发扬光大到“播完蚕籽方始休”。
我们这些孩子则默默地将蚕茧捡拾,不为卖钱,而是封存,封存在木头箱子的底部,也封存在自己的记忆深处。等到来年开春,小蚕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,又一拨孩子开始满世界地找桑叶。
短短的两三个月里,孩子们奔跑在大自然里,亲手为蚕儿找来粮食,亲眼目睹一粒粒蚕籽幻化成小蚕,再变成大蚕,最终重新回归为种子本身。蚕儿们用它短暂的一生丰富了孩子的心灵,在他们的心底开了一扇窗。透过这窗,他们知晓,除了人类,还有许许多多神奇的物种共存在这个世界上,它们的生命历程或壮丽或朴素,或冗长或短暂,比如蚕,赤条条来去,吃的是树叶,拉的是蚕沙,吐得是蚕丝……。这,是在任何一所学校里都学不到的。
从此,再打桑树旁走过,目之所及不仅有“袅袅陌上桑,荫陌复垂塘,长条映白日,细叶隐鹂黄”的景象,还有蚕的影子。
槿灼灼,80后,原名赵银芳,文学博士,生于河南,现居北京,就职于国家图书馆。大学时期开始文学创作,中文系里混迹十余载,无有与兰同馨,却多近墨之黑。点滴文字流于指间,便觉有汩汩清泉注入心底,欣欣然忘忧也!爱读书爱生活爱美丽,穿行于古典与现代之间,观文学与学术风景无限。
原标题:《散文 | 养蚕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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